(原載《閩都文化》2017年第四期) 一、 山城飄香蝦油味,錯把他鄉當故鄉。 前幾年福州文友來邵武采風,于“九曲理發店”剪發,甫一進店,便聽到理發師傅用地道的福州話迎候,立時便感親切。理發過程中,更發現福州話在店中飛來飛去,時不時師傅們還會豎起福州人最習慣的“中指”動作……,這悅耳的、熟悉的、韻味無窮的福州習俗,與店中四處彌漫著久違的、好聞的木炭燃燒氣味混合一起,讓他感到十分的溫馨可人。這哪里是在福建邊城的感覺,簡直就是置身一家老福州的理發店之中。文友驚喜道:“想不到這里竟是充滿了福州味,像這種地道的傳統理發店,如今在福州也少見了,著實讓我享受了一回老福州的味道?!?/p> 邵武,確實是一個無處不散發著閩都文化的地方,這座邊城有眾多福州人開的福州老行當:福州的京果店,風生萬馬間;“三把刀”(理發刀、裁縫刀、廚刀)技藝高超;福州的“三寶”(脫胎漆器、角梳、紙傘)大放異彩。走在大街小巷中,不難遇到說福州熟話的依伯、依姆,更還有為數眾多的,福州話說的磕磕絆絆,但又愛說福州話的本地人。福州的文化習俗、生活方式在此如魚得水,無處不在、無處不顯魅力。 福州人愛泡湯池(泡澡),有“浴在福州”的說法。受此影響,為數眾多的邵武人亦愛上了泡湯池的習俗,城區只有10萬人口的縣城,頗有檔次的洗浴中心就有五家之多,每日里熱氣騰騰、春意盎然。 邵武山高水寒,當地人嗜好辣椒,三餐吃辣椒乃尋常之事,有“無辣不成飯”的說法。而福州人則對“蝦油”情有獨鐘,沒有蝦油菜不香。幾天聞不到蝦油味,便沒有了食欲。這種喜好,是印刻在心靈深處的,即使身處他鄉也不可能忘懷。在邵武福州人不用發愁,這里“蝦油味”四處彌漫、飄香濃郁,一點也不遜色于當地的“咸辣味”。說來福州人或是堅守、或是有些頑固,方方面面都難以入鄉隨俗。不少人在邵武都幾十年了,不僅不會說本地話,更不會吃辣。但反過來,許多不吃蝦油的邵武人反被福州人給同化了,愛上了蝦油的味道。 邵武的街邊巷尾,不難看到福州撈化、福州肉燕、福州鍋邊、福州魚丸等極具福州特色的小吃,生意十分興隆。其中最紅火的是一家“知者來”鍋邊店,生意持久不衰,還開了兩家分店。鍋邊店老板說:“知道在邵武的福州人多,三十多年前來這里開鍋邊店,初時還以為只能做福州人的生意而已,沒想到當地人也都喜歡上了福州鍋邊?!辈粌H如此,東關有一位挑擔子賣福州魚丸的福州人,早在解放前就來到了邵武,他那地道的福州魚丸與地道的福州熟話叫賣聲,在小城名氣亦不小,可以說是老少皆知,誰人不曉。 不過,與福州傳統特色小吃略有些不同的是,邵武的福州小吃在保證海鮮味的前提下,加入了大山里的農特產,如新鮮冬筍、春筍以及香菇干等,衍生出另一種福州特色小吃的風味。我想,這是一種山城內陸性與福州海洋性的特質兼容,二者相互激蕩、互為補充,山海結合、相得益彰,亦也是閩都海洋文化與邵武的山區文化碰撞出絢麗多彩的火花。 二、 按理說閩都文化圈應為閩江下游地區,福州境內的五區八縣及寧德的古田、屏南兩縣范圍之內。與閩北的邵武是完全是語言不通、習俗不同的兩個文化圈。邵武地處江西交界處,與福州有數百公里之遙,加之閩北大山的重重阻隔,植根于福州地域的閩都文化在此緣何會有強盛的生命力? 追溯歷史本源,就不覺奇怪。邵武文化與閩都文化,主流本質相同,都以閩越文化為基礎、中原文化為主體。至今,邵武富屯溪北岸的越王村存有越王臺遺址。咸豐年間的《邵武縣志》載:“越王臺一名越陽,舊傳無諸駐獵之所(注:屬東越余善駐獵之所),后廢,有牧子于此得古瓦,皆羅紋雁翅之狀,叩之鏗如金石。荒臺枕古丘,伊昔越王游”。臺址呈長方“凸”字形的土堆,土層中夾雜紅燒土塊,高約2米,東西長27.5米,南北寬16米,出土灰色細繩紋板瓦和大量印紋硬陶??上?958年農場墾荒,臺基被毀。1986年10月,省、市博物館在越王村北約1.5公里處的山坡上采集到石斧3件、石錛l件、西漢四乳四螭紋銅鏡l面、西漢匏壺1件、西漢雙耳罐2件。其中西漢壺、罐與崇安漢城遺址發掘出土的陶器風格一致。 說到中原文化元素,邵武是當年中原文化入閩的首站。西晉南北朝至宋代,中原大規模南遷有三次:第一次是西晉末東晉初的“八王之亂”,北方漢族人因避亂而南遷,多有棄官攜眷逃亡,故稱為“衣冠南下”;第二次是唐朝末年黃巢起義,社會動蕩,一大批生活在中原的百姓來到相對安定的福建躲避戰亂;第三次是南宋末年,元兵進逼,客家先民從江西入閩。邵武山清水秀,祥和安寧,避亂入閩的士大夫或文人在邵武安家者甚多,在這支隊伍中有南宋二位宰相李綱、黃潛善、太極宗師張三豐、唐工部侍郎黃峭、詩論家嚴羽等人的祖先。 這一大批優秀人才的進入,對邵武,甚至整個福建的文明起了較大的推動作用。而中原人口每一次大規模南遷,作為首站的邵武成了中原文化進入福建的民俗沉積地,邵武在人口劇增的同時,中原的先進文化得到彰顯。 時至近代,閩都文化亦有三次較大規模的返哺邵武,第一次是1938年抗戰時期,在福州的一些學校、醫院、公職單位遷到邵武,包括許多福州民眾“逃日本兒”(福州語)攜家帶口來到邵武,據史料記載,從福州“逃日本兒”在邵武安家的有幾千人之多;第二次是1955年開始的鷹廈鐵路線建設時期,一大批福州的知識分子和各行業的技術人員支援鷹廈鐵路建設,據了解,后來絕大多數人因種種原因無法回榕,留在了邵武安家立業;第三次是1969年至1975年間,大量的福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來到邵武,據當時的縣知青辦統計:到邵武插隊的福建知青人數達到近3000人,至今有百余人留在了邵武安家落戶生兒育女。 歷史上三次大規模的中原文化入閩,以及現代三次較大的閩都文化返流,無疑對本身就有著兼容性的邵武文化,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影響。之所以,邵武的閩都文化色彩濃厚,亦是情理之中的事。 三、 閩都文化在邵武的傳播與光大,必須記住當時邵武的福州會館。 歷史上邵武是一個繁華的物資集散地,但它在1958年前不僅沒有鐵路,邵亦沒有公路,全靠水路運輸。邵武東關城門口碼頭是水運津要之一,城門口則是縣城中心,十分熱鬧,不僅當地富商巨賈聚居于此,大量外地客商亦在此聚集。有廣東幫、江西幫、福州幫、興化幫等,僅米市糧商就有近百家。當時有不少福州人在邵武經營京果、鹽米等生意,人稱福州幫。從邵武采購大米運往福州,又從福州販運海產、糖果、食鹽來邵武銷售。當年有一個叫游登哥的福州青年人,不僅長相俊秀,風度翩翩,且聰明睿智、頭腦機敏。十九歲那年他從福州來邵武,幫忙父親打理生意,不幾年便接替了父親的第一糧食商號位子。在福州長大的他見過大世面,又有文化,智商情商俱佳,生意做得風生水起,八方興隆。他善外交,為人豪爽、仗義執言、濟困扶危,在福州幫及當地人中極有人緣和威信。為保護福州幫在當地的共同利益,他與另外兩家福州大商號老板游振彬、陳作舟籌集了一筆雄厚資金,于民國十三年(1924年)在繁華的中山路建起了福州會館。會館為現代大院形式,面朝大街,規模宏大,有60間客房,還有戲臺、酒樓。門口青石雕花柵欄,大門上“福州會館”四個大字雄健有力、穩重大方,乃當時福建省省長薩鎮冰手書。會館落成之日,按照福州習俗舉行新戲臺開臺活動,特意從福州請來“善傳奇”名戲幫上演閩劇三天三夜,甚為熱鬧。 民國二十四年(1935年)福州人陳天雄任邵武縣長,游登哥以同鄉之誼在會館舉行盛大慶典宴席,從福州快馬運來海鮮品,煮地道的福州菜招待來賓,讓陳天雄亦是驚訝不止,佩服有加。 福州會館不僅為當地的經濟發展起到了龍頭之力,為弘揚福州文化亦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。每年的農歷正月十五,會館均要舉行元宵節慶賀活動,張燈結彩、大擺宴席,聘請福州名演員們唱閩劇,說福州評話。讓福州人身在他鄉如同在故鄉,而那些前來湊熱鬧的本地人也深受感染、不亦樂乎;除此之外,農歷三月二十三日馬祖娘娘誕辰,以及九月初九馬祖升天之日,亦要舉行太平出游街坊活動,從福州特意訂制了兩尊脫胎漆塑的太平神像,衣袍內是空架,真人藏在其內,神頭大如桶,穿袍青馬褂,在街上手舞足蹈與小孩逗玩,引得男女老少開心不己,捧腹拍掌。太平神所到之處,無論是福州人還是當地人都燃放鞭炮迎接。使得福州幫與福州文化在邵武的影響日益擴大加深。 抗日戰爭時期,福州幫把福州會館無償提供給政府,作為糧食購銷處和倉庫,解放后又給邵武紡織廠當工人宿舍。可惜的是,在九十年代難逃大拆遷之命運,曾經為福州人在異鄉的溫暖之所,以及為福州文化做出重大影響的福州會館不復存在。真是可惜哉! 四、 福州評話,不是地道的福州人不但聽不懂,而且很難品出其中的韻味。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,這個生存區域性很強的藝術形式,在邵武曾大受歡迎。 邵武農械廠有一位職工叫鄭文魁,福州臺江人。他自小喜愛福州評話,孩提時代就經常在三坊七巷、評話館、茶館場子等場所“蹭聽”。數年后,他說書技巧有了一定的水平,能獨立演出。后因生活所計,不得不離開福州來到邵武農械廠食堂工作。在他簡單的隨身行李中卻有折扇,驚堂木、銅鑼等說書的必備器具。當時農械廠有許多福州人,常聚在他宿舍里聽他說福州評話,以遣懷思鄉之情。后來,住在東關一帶的福州依伯、依姆們,知道有這么一位說福州評話的人,喜出望外,便請他晚上去開場,所演出的自然都是傳統曲目,如《海瑞罷官》、《萬花樓》等,不僅受到邵武的福州人歡迎,亦受到不少聽得懂福州話的當地人捧場。鄭文魁成了城關一帶很有名氣的藝人,大家稱他為邵武的“福州評話王”。可惜好景不長,鄭文魁給大家帶來快樂的福州評話,最終也給他帶來了禍端。1970年,他因販賣封、資、修,宣傳《海瑞罷官》,為彭德懷、羅瑞卿鳴冤叫屈,企圖翻案。被當時的縣革命委員會人保組定性為“現行反革命分子”,戴上帽子,開除留用,監督改造。不久,鄭文魁因受不了管制改造的壓力,逃回原藉福州臺江,東躲西藏,幫人做煮飯做菜,以此為生計,直到1981年,他得以回到農械廠。此時他己經50歲出頭,原先一個性格開朗、愛說愛笑的人變得性格內向、小心翼翼。他所鐘愛的福州評話,不再見他言之半句。但是他對好友言:“福州評話存心中,難以忘懷?!?/p> 確實如此,一個人、一個地方、一個民族、一個國家是不肯輕易丟失自己的文化根基。這讓我想到猶太人這個優秀的民族,他們2000年前就沒有了家,被人驅趕出家園,淪為奴隸,四處流落。而美國人種科學家調查過,不論什么民族,一經亡國五百年,文化上必被異族同化,在與其它民族摻雜的居住過程中,會喪失民族特性。但猶太人這個奇特的民族在亡國流浪兩千多年后,還保持了自己的民族文化與民族特性。在耶路撒冷的“哭墻”前,我曾親眼目睹了眾多的猶太人來到這里,面對“哭墻”訴說自己遭遇的苦難,哭泣自己曾經無家的悲情,包括那整隊的猶太年輕軍人們到了這里亦也是淚流滿面、難以自止。無論誰看到此情此景,都會被這一截斷墻,這一片哭聲而唏噓不己。如若沒有一種優秀的文化在心中堅守與永存,就沒有“哭墻”感人至深的此情此景。 五、 邵武富屯溪,為浩浩閩江之源頭。它把閩越文化、中原文化帶到了福州,亦把福州的都市文化(包括海洋文化)源源不斷地帶到了山城,縮小了大山與海洋、落后與先進、閉塞與文明的差距。不可否認,閩都文化能夠在山城邵武飄香四逸,與富屯溪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,其功不可沒。 清同治十二年(1873),基督教美國波士頓總會設在福州的“閩中協會”為擴大傳教區域,派遣美藉傳教士和約瑟、吳西面、力腓力與醫生惠亨通、柯偉良一行來到邵武傳教。當時福州到邵武的陸地交通極為落后,相對而言,水路比較通暢且安全可靠,但亦是十分辛苦,從福州到邵武逆流而上要半個月之久。福州的教會人員便是從水路來到邵武,他們在山區傳教的同時傳農業、傳醫學、傳文化。清光緒五年(1882)在邵武成立了傳教總堂和醫療館,爾后相繼開辦了學校和醫院。1885年,美國波士頓總會又陸續從福州派遣美藉人福益華、多察理、柏恒麗等十數人先后到邵武開設圣教醫院、漢美中學、樂德女子中學及小學、幼稚園、農林試驗場、奶牛場等。到1925年,己開設中學2所、完備高級小學5所、初級小學15所、幼稚園2所、神學院1所、婦女圣經學校1所,以及十余處醫診室。 1938年抗戰時期,福州基督教會在福州開辦的協和大學、格致中學、文山女中和一些機關企業、銀行、金融保險先后內遷到邵武,包括一大批為數眾多的教職員工和學生。這一切為落后的、封閉的邵武山城帶來了現代的醫學、教育、農業生產等方面的繁榮,更帶來了先進時尚的文化理念。 當時這些大量的人員和物質,包括后來的1946年,美藉傳教士詹雨時、潘德惠夫婦,醫師林恩華、懷蘭夫婦等人帶來的大批西藥和醫療器械,均是通過水路由福州運抵邵武。在這條傳遞物質與文化的河流上,福州文化圈內的閩清人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,當時邵武以及周邊的光澤、泰寧、建寧、建陽等地森林資源十分豐富,大量的木材從邵武的東關碼頭、水口寨碼頭通過富屯溪運往福州,包括運客的“鳥雀船”(即烏蓬船),都是福州地區的閩清人。在不知不覺的潛移默化中,富屯溪把閩都的優秀文化源源不斷地帶到了邵武。 習總書記言:“ 一個國家、一個民族的強盛,總是以文化興盛為支撐的。沒有文明的繼承和發展,沒有文化的弘揚和繁榮,就沒有中國夢的實現。”閩都文化與邵武文化,本就是你中是我,我中有你,加之長年的熏陶與傳遞,閩都文化在邊城得到傳承興盛,乃理所當然、順理成章的事。但更能證明一點的是:閩都文化能被不同地域文化所接受與認可,毫無疑問有著其成熟的、與眾不同的魅力,是一個文明先進的文化、是一個源清流潔的文化、一個源遠流長的優秀文化。我想,如若有朝一日會有世界大同,文化大同,閩都文化亦飄逸其中。 |